在媒体上

美俄军控合作的现实困境与未来展望

美俄核军控进程的未来将深刻影响两国的双边关系和全球战略格局,对亚太地区安全产生显著的溢出效应,同时也将给中美战略关系的走向带来重要启示。

作者 赵 通
由出版
《新民晚报》
 on 2021年1月28日

源文件: 《新民晚报》

2021年2月5日,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New START)将到期。作为世界上实力最强大的两个核武器国家,美俄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双边核武器军控进程正面临新的考验。特朗普政府在四年任期内未能就《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延期与俄方达成一致。历史只留给刚上任的拜登政府两星期左右的时间与俄方共同解决这一重大问题。

在各类危机层出不穷的今天,美俄两国核军控合作的重要性往往被大众所忽视。在日本的广岛、长崎被摧毁以后,核武器迄今尚未被再次用于战争,这给了公众一种错觉,认为核武器的危险距离现实相当遥远。古巴导弹危机和柏林危机等一系列冷战期间的严重对峙曾给当时的美国和苏联领导人频频棒喝,让他们意识到:即使在对抗双方最高领导人均无意挑起核冲突的情况下,大国全面核战争也完全可能由于战场上的各种突发情况和误判而引发。这种危机意识开启了美俄双边核军控的艰难历程。

然而,半个多世纪过后,在公众对核战争和核军备竞赛风险的警惕逐渐淡去之时,美俄领导人重新陷入对彼此的政治和战略疑虑,大国战略竞争重登历史舞台,令人担忧冷战的阴影会否再次降临世界。在特朗普任性地退出数个重要的国际军控机制后,曾为确保冷战不会升级为全球核战争做出重要贡献的美俄双边核军控体系如今仅剩下一纸单薄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且在双方持续对抗的寒风中瑟瑟震颤。美俄核军控进程的未来将深刻影响两国的双边关系和全球战略格局,对亚太地区安全产生显著的溢出效应,同时也将给中美战略关系的走向带来重要启示。

战略互疑下的军控合作

冷战结束后,西方社会曾期待看到俄罗斯逐渐向民主开放国家转型,但随着普京二十多年来在国内推动强人统治、并通过雷霆手段强力夺回克里米亚,俄罗斯和西方(尤其是美国)的关系显现出越发严重的政治对抗。西方民主价值观和俄罗斯强人政治体制的对立逐渐延伸到国际信息、舆论、国际组织、地缘政治、传统势力范围等各个领域的激烈角力。最近,俄罗斯反对派政治家阿列克谢·纳瓦尔尼被投毒引发西方对俄罗斯情治部门违反《化学武器公约》的激烈指控,而纳瓦尔尼回国后被捕更激发了俄罗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民众抗议。毫无疑问,俄罗斯将把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视为此次国内动荡的幕后黑手。美俄两国在政治理念层面的差异恐将长期存在且不断激化。拜登政府上台后也将推动“原则性外交”,无意在民主、人权等所谓原则性问题上向俄罗斯妥协。这意味着双方的总体关系将持续动荡,重建战略互信的前景黯淡,未来的任何军控合作也将面对这种阴云密布的艰难氛围。

政治关系的对立并不意味着军控合作的消亡。某种意义上,愈发对抗的安全关系将提醒双方重视避免全面冲突和维护战略稳定的紧要性。反映在军控领域层面,就是双方仍表现出了愿意维护现有双边核军控机制的政治意愿。在拜登政府提出愿意无条件地将《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延期五年之后,俄罗斯政府也给与了积极回应,双方成功将此条约延期到2026年的前景越来越明朗。

但《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主要管控的是双方的战略核武器,而美俄在该领域的政策分歧本来就不严重。双方业已存在对彼此本土的相互确保摧毁能力,这使得它们均没有显著扩大战略核武器库的未来规划。相较之下,美俄在战术核武器领域的分歧更大。

近十多年来,俄罗斯部分军方人士提出俄罗斯的核武器应该在国家面临重大常规军事威胁的情况下发挥作用。这被美国解读为俄罗斯要采用“以升级促降级”的战略,即:俄罗斯将更积极地准备在常规地区战争中首先使用战术核武器,从而弥补其常规军力的不足,并在常规作战面临不利的情况下扭转劣势。究竟这一来自部分军方人士的思路是否代表了俄罗斯官方和总统普京的考虑,目前还难以做定论。但是美国倾向于认为俄罗斯的核战略出现了危险变化。再加上俄罗斯战术核武库本来就具有数倍于美国的规模,近年来俄罗斯新发展的一些区域性射程的导弹也具备核打击能力,这些极大加剧了美国对俄罗斯进一步扩张战术核武库的担忧。作为回应,特朗普政府也发展和部署了低当量核弹头的潜射弹道导弹,并开始研发海基核巡航导弹。

双方对战术核武器能力的强化,客观上提升了核武器在常规战争中被首先使用的风险,给国际安全带来了新的威胁。这种战术核武器的军备竞争,一定程度上源于双方核武器使用政策的模糊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彼此意图的负面揣摩。新上台的拜登政府对战术核武器的危险有更深刻的认识,可能会重新审议美国正在研发的海基核巡航导弹的必要性。这种积极态度也许能为美俄在战术核武器问题上避免新一轮的军备竞争带来新的机会。美俄也可能通过开展更加务实深入的核学说对话来澄清彼此的政策和战略意图,在战略互信缺失的情况下尽量推动建立工作层面的互信机制。

近忧可解,远虑难除

虽然拜登政府在上台前就明确表示了要维护《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强烈意愿,但直到最近才正式宣布要推动条约按照最长期限(五年)续约。这意味着美俄在未来五年都不必担心条约到期的问题。但之前拜登政府在续约期限问题上迟迟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担心长期续约后俄罗斯将不再积极开启下一轮的军控谈判。与俄罗斯政府相比,拜登政府在《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动战略核武库削减的意愿更为积极。鉴于《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只能续约一次,美国认为双方应该尽快启动能够继承该条约的新一轮核军控进程。而业内人士普遍认为俄罗斯正试图提升核武器在本国整体安全战略中的作用,因此俄方对于讨论2026年《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彻底到期后如何开展下一轮核军控的兴趣较小。

近几年来,美俄对彼此军力的关切已超出战略核武器范畴。双方均认为《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之后的下一个军控协议应该涵盖更多类型的武器,但美俄对于哪些武器应被纳入军控协议有极大分歧。美国还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将逐渐取代俄罗斯成为其最重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因此美国也希望将中国纳入某种军控对话框架中。中国成为关注点使得美国未来军控政策的规划变得更趋复杂。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如何开启《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之后的下一轮军控进程将成为最大难题。即使能够成功启动下一轮谈判,谈判恐怕也将耗时数年。如果要在2026年1月《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最终到期前签署新军控协议,那么留给谈判的时间将十分有限。

在美国最希望纳入下一轮谈判的战术核武器问题上,俄罗斯并没有太多兴趣。在继承了苏联庞大的战术核武库后,俄罗斯正在打造一系列有核打击能力的新型中程导弹,这个领域将成为未来俄罗斯核武库的重要增长点。对于俄罗斯来说,其关注重点在于能否将美国的导弹防御等一系列可能影响俄核威慑能力的战略武器纳入下一轮谈判。美俄在这些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可能性较低。几十年来,美国将其国土导弹防御系统视为不可或缺的国防力量,尤其在防御所谓无赖国家的威胁方面更是对其寄予厚望。随着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在刚刚结束的劳动党第八届代表大会上高调宣示继续全力推进核武器项目的决心,美国未来在导弹防御问题上做出重要妥协的可能性进一步降低。

在俄罗斯较为重视的太空军控领域,美俄的关注点也呈现出相互失焦的状态,为军控合作的开展带来了困难。美国希望俄罗斯能够同意对陆基动能反卫星武器进行管控,也希望对具有威胁性质的航空器交会邻近操作等行为进行约束。但俄罗斯更在意美国领先的太空态势感知能力和美国正在探索的太空导弹防御技术。同时,俄罗斯意识到太空是美国的阿喀琉斯之踵,可以利用不对称军事技术对美国的总体太空优势构成有效威胁。这意味着美俄在太空军控领域很有可能继续进行相互指责的游戏,而难以进行有诚意的合作。

为了防止新兴军事技术给彼此的核威慑能力带来根本性威胁,美俄都有意愿就一系列新兴技术的具体安全影响进行沟通交流,包括网络、人工智能、高超音速武器、无人技术等。但是如何公平地对这些新兴军事技术进行管控,使得相关军控承诺可以被有效核查而不会泄露过多的军事机密?美俄在这些关键问题上的立场和思路仍相差千里。

军备竞赛:不可承受之重

在普罗大众努力维系日常生活之时,激进的军备发展项目常常将灾难的阴影悄然投射到民众身边。2019年8月8日,俄罗斯一款涉及军用核反应堆的装备在北德文斯克市附近的近海试验中发生爆炸,导致了2011年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后世界上最严重的核泄露事件,北德文斯克市一度监测到超过正常水平数十倍的放射性污染。外界猜测俄罗斯试验的世界上首款全球射程的核动力核弹头巡航导弹可能是导致此次事故的罪魁祸首。其实,除了这款首次将核反应堆装上巡航导弹的特殊武器外,俄罗斯还在同时研发一系列标新立异的核武器项目,比如世界上首款跨大洋射程的核动力核弹头自主巡航鱼雷。这些举动反映了俄罗斯对美国逐渐获取战略军事优势的焦虑,但这些新式武器项目高速推进的同时也给人类环境、公众健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在这类问题上,每个人都是军备竞赛的直接或间接受害者。

在全世界正艰难抵御历史上最严重的疫情、并面临严重的全球经济衰退的时刻,人类无法也不应承受新一轮大国军备竞赛所带来的经济成本和安全威胁。哪怕一开始仅局限于美俄这样的大国之间,这种军备竞赛也会逐渐带动彼此的盟友,产生全球性的广泛影响。国际社会期待美俄领导人能够走出相互指责的负面互动模式,真诚地通过军控合作管控分歧,减少互害,维护大国尊严,担起历史责任。

本文编辑版发表于《新民晚报》

Carnegie India does not take institutional positions on public policy issues; the views represented herein are those of the author(s) and do not necessarily reflect the views of Carnegie, its staff, or its trustees.